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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,我蓦然又听到了《白夜》,是电台为回顾译制片所播放的录音剪辑。
电影是上世纪60年代初公映的,距今已近半个世纪,然而我依然被深深吸引,好像瞬间又被拉回到了青少年时代。不错,这正是苏联电影《白夜》,我可以绝对有把握地告诉你,男主角“梦想者”的扮演者是曾经拍过《牛虻》的那个演员,而他的配音者正是邱岳峰老师,配娜斯金卡小姐的是李梓老师,都是我永远崇拜的偶像。影片从男主角老年时候的回忆开始,我们听到的是邱岳峰深沉的、充满沧桑的本色嗓音,他讲述着第一夜、第二夜、第三夜……邱老师为了配角色的年轻的时候,把嗓子拎起来配,那声音,显得亢奋又夹带恐惧,那无奈的笑也因为他嗓音的特色而变得极富感染力。娜斯金卡,也成为我所有看过的电影里面最让我心动的一个外国女子的名字。我每回看完《白夜》,在独自一人归家的路上,也会如“梦想者”一样,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,学着邱老师的腔调轻唤着:娜斯金卡,娜斯金卡……也许这部影片算不上很经典,也不是上译厂最棒的配音作品,但对于我却意义非凡。我梦想当一个配音演员,我完全被配音演员们迷住了。下决心要圆这个梦正是从《白夜》开始的。
现在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或许很难体会我当时的那种特殊的心情。说起来,我这个朝思暮想的梦,一做就是12年!直到1973年1月,我才真的踏入了上译厂。这样一份工作,这幕后的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”的平凡工作,我竟用了整整12年去等待和期盼,直到现在,我还惊异于我的执著。像我这般着迷的,我不敢说绝无仅有,但用“罕见”二字形容,恐怕并不过分。但我的这段心事一直不敢对人说,一是因为个性的内向,怕说出来让人笑话;其二,在那个年代,这是一种远离工农兵的追求,很容易被扣上一顶“小资情调”或“崇洋迷外”的帽子。这份秘密只能埋在我心里,连我父母都不知道。
当年进上译厂当配音演员,倒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左考右试,是直接从上海戏剧学院分配进来的。此后的30年的配音生涯,我基本被动;唯有在踏进上译厂之前,我有过两个主动的行为。一是高中毕业前夕,我鼓足勇气给上译厂一名老演员、老导演写了一封信,倾诉了我的心愿。可惜,我没有等到回信,我想他一定是太忙了。多少年之后,他安排我配《黑郁金香》,成就了我的一个配音代表作。还有一个行动同样鲜为人知,那就是1972年我面临上戏的重新分配,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机遇,如若错过,也许我要抱憾终生了。我急迫地把我的心愿告诉了教我们表演的李志舆老师。李老师又去找了他的嫂子——电影演员张莺老师。而张莺跟上译厂老厂长陈叙一夫妇恰是多年老友。张老师个性豪爽,又善磨人,在我们老厂长面前“狠狠”发话:要是不收下他,每天上你们家闹去!缠得老厂长哭笑不得。这个内幕还是去年张莺老师当笑话说给大家听的。我认定,我终于能够圆梦,并在此后几十年中成为上译厂的一个有特色的演员,除了老厂长是我永远的恩师和引路人,张莺老师、李志舆老师也是我必须深深致谢的。
1973年1月13日,我记得很清楚,这是我踏入上译厂的第一天。上译厂的老领导许金邦笑容可掬地牵着我的手,把我引进演员候场室。那是一只温暖的手。对我来说,终于能有这一天,实在是太不容易了!须知,我对于译制片的这份持续了12年的痴迷,是只要随时拿到一张薄薄的译制片的说明书,心跳便会立刻加剧,热血就会迅速地沸腾起来的。也许,我日后的不在乎名利,给什么角色都兢兢业业地配制,遇到挫折从不肯放弃也决不灰心,其根源,就在于事先有过这种长长的痴迷期吧。
一个堂堂上海戏剧学院话剧本科毕业生,从进厂直到1978年,在这五年间,我都只是跑跑龙套。这种情形,在别人可能难以想象,但这恰是我配音生涯中难忘的一页。不错,1962年考入上戏表演系的时候,我抱定宗旨,仅仅是为了学习一些基本功,将来并非为上舞台、上银幕的,懂戏、学表演以及掌握台词功夫都是今后配音所需要的。当然,如若也能上台演戏,过过戏瘾,岂不也是一件乐事?我努力尝试过,但在校期间,我始终未能征服怯场这个恶魔,而怯场会使我注意力集中不起来,无法完成和台上对手的活生生的交流,这常常使我狼狈万分。有一次重要的小品课,因为慌张,我根本没意识到点烟后火柴梗未被掐灭,结果闹出裤袋冒烟的笑话。以后还有几次类似的经历,差不多粉碎了我想在台上塑造角色的梦。我想干艺术,而躲在幕后太太平平“演戏”,无疑是最适合我的伊甸园了。而要在录音棚里去除怯场的纠缠,也正需要五年的时间。所以,这五年对我,并不冤枉。
应该说,能和艺术上的良师益友朝夕相处,这已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了。陈叙一老厂长无疑是我心目中大权威,懂戏,又精通一门外语,再加文笔好,成就了他无可替代的个人魅力。而邱岳峰与毕克,这两位象征上译厂配音水平的大艺术家,更是从说明书上的名字变成了身边活生生的人。我时时刻刻从两位老师那里汲取艺术营养。现在回想起来,人们可能更多地惊叹他们咬字的恰到好处,语气的准确有味儿,声音运用的松弛和瓷实,而我的体会首先是:富有激情才是他们创作经验的核心。我一进译制厂就接触到他们的两句名言,一曰:“让你的血液和角色一样沸腾!”一曰:“你心中是不是有事儿?”老厂长更是严格要求演员,感情戏不到位一定不放你过门,哪怕一个姓名,短短两个字,若感受不到你动了真情,让你重录几十遍也是寻常之事。
有不止一个同事笑说我有福气,这倒是大实话。1979年秋末配的法国影片《佐罗》,安排我配主角,这就是个难得的机遇。这部影片的放映,反响之大出乎我意料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“佐罗”在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依然深刻,崔永元在北京一次研讨会上就曾半开玩笑地说:“刚才童老师的发言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,我就觉着是佐罗在边上说话呢。”而我深知,佐罗的魅力首先是题材的魅力,这有点像中国的“包公戏”。《佐罗》一片,我实际上同时为两个角色配音:“真侠客”和“假总督”。我后来至少还有四五部影片,如《黑郁金香》《铁面人》等,都是一人同时配两个角色。这是一种很独特的锻炼,迫使我面对许多新课题。好像这种机会都发生在我身上,而其他同辈演员则很少有这种运气了。还有一种机会,就是安排我配开拓戏路的、突破性的角色。这里我很乐意提到的是另两部配音代表作:《蒲田进行曲》中的银四郎,和《茜茜公主》中的博克尔上校。
配《莆田进行曲》中的花花公子银四郎对我是一大挑战,因为之前都是习惯于配王子、侠客或知识分子,现在要面对的是一个近乎反派的角色。我精神亢奋,准备应战。很不巧,那个阶段我感冒发作,声带水肿、充血,完全不能进入工作状态。按惯例,这个角色肯定与我擦肩而过了。感谢执行导演毕克,宁可等三天也坚持要用我,而开始定下的女主角“小夏”的配音者就没有那么幸运,终于换了别人。当然,最后拍板的还是老厂长。塑造银四郎,使我领悟到,配反面角色切忌表面化、脸谱化,喜怒哀乐还得发自内心。这个戏是少数几个老厂长鉴定之后未提什么补戏意见的作品,可能因为老厂长事先的提醒,我们都用心做到了。
《茜茜公主》角色名单公布的时候,大家都很意外。想象中年轻的弗兰茨国王是应当由我来配的,这时却安排我配博克尔上校,一个夸张的、喜剧色彩很浓的角色。执行导演杨成纯还过来打招呼,其实,他的担心是多余的,哪个演员会不愿意接受一个突破的机会呢?尤其是喜剧色彩的角色,接触这一类人物是我配音生涯中的第一次,这回我的生活积累帮了我很大的忙。虽然我个人不风趣、不幽默,与角色差距很大,但我平时喜欢听相声、滑稽小品,还不断地有所思考,这让我懂得要让观众由衷地发笑,必须讲究一个真,首先要让观众觉得可信。而一味追求“笑果”却会适得其反。看来,这个角色是配出色彩来了。后来类似的角色,如《阳光下的罪恶》中的黄色小报记者“雷克斯”,《逃亡雅典娜》中的演员“查理”等,导演也纷纷找我来担纲。
那些忙碌的、充实的日子,是最幸福的,也是最难忘的。我很庆幸自己能在上译厂的艺术氛围中工作那么多年,我也暗自庆幸自己在毕业前夕的那仅有的一点主动的行为。因为重听《白夜》,我又回忆起这快乐的配音生涯。
作者:童自荣